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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创作。余亦爱理论。
余爱研究。第一个是研究郭沫若,第二个研究余秋雨。第三个就是趣味津津研究盛和煜。已写多篇研究盛和煜剧作的文章。
曾经有一热心而敏捷之朋友,要我赶快蹭个热点:快写陈树湘,必有大搞头!我也想写。我对于陈树湘烈士之了解,也就是他在当年湘江之战中,他负重伤,他掏出自己的肠子,誓死不当俘虏而英勇牺牲!——这做个罗通般的盘肠大战之武戏可以,可如何写成个感人的大戏呢?但我一直坚信:1只要他是个英雄,必有英雄文章,只是作者你还不知道;2于无戏处起波澜。不管如何“没戏”,能够“编”的好编剧,必然能使之“无中生有”,大出好戏!
我正是思索出来一点点道道的时候,忽然有朋友电话说;盛和煜老师已经写出来啦,省湘正在排练啦!
惊讶,喜悦!成功不必在我,有盛必有好戏!
就向盛和煜老师要得一个好票。那晚开演前,心中是浓浓的好奇心:这写剧本,就是在猜谜语,就是在搞一个智力游戏,就是在下一盘棋——这位高手今晚他在舞台上,他会如何下棋?——开演啦!
看得我是满面眼泪!当他们谢幕时,我这个老粉丝,对着舞台上的盛和煜老师和导演张曼君老师,我是连连扬起大拇指,高呼道:世界级水平!
并非是过头话。讲到战争片,就是美国好莱坞如何如何。
其实好些他们的战争片,实在赶不上今晚这《忠诚之路》!
这戏,到底好在哪里呢?
一诀窍:写此人,应当抓住另一人
陈树湘烈士的生平,大致如下:1905年1月30日生于长沙县福临镇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从小给地主当童工。1914年因家乡遭大旱,随父来到长沙市小吴门外,在陈家垄以种菜为业。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开始接受新思想,1919年参加新民学会发动的长沙反日爱国运动。1921年,毛泽东、杨开慧定居长沙清水塘从事建党活动,陈树湘因为常去清水塘挑水送菜,因而结识了毛泽东,何叔衡等一批湖南早期革命活动家。1922年初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5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陈树湘参加了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以后在苏区多次反围剿战斗中屡立战功。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长征,陈树湘率领红34师担任全军后卫,掩护全军主力和中共中央军委机关,同敌人追兵频繁作战。在惨烈的湘江之战中,他率领全师与十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殊死激战四天五夜,后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他在率部突围时腹部中弹,身负重伤被俘。1934年12月18日,在敌人押送前往长沙的途中,陈树湘趁敌不备,忍着剧痛,从伤口处掏出肠子,用力绞断,壮烈牺牲,时年29岁。
这些事迹,如果搞一个战争加爱情的模式,来制造一点情感纠葛,这样写,要得;如果就依据这些事迹,按照编年史的方法,平铺直叙写下来,也要得;如果设计一个中心事件,运用一种制造紧张制造悬念的方法,起承转合来搞个结构,也要得。但是,都还是不高级。如何高级?
高明的编剧,往往有一个诀窍,有一个妙招,那就是:寻找到另外一个人物。比如说,写屈原。大多数的人,就是:仅仅把目光放在屈原本身。可是郭沫若却非常高明,他想出来的办法,就是:制造出屈原之外的另外一个人物——婵娟。这有了婵娟的《屈原》,那就是鹤立鸡群,独树一帜,新光新彩啦!
盛和煜恰恰就是这样的思维新异的能别开新面的高手。他在大家都念叨着盯着思索着陈树湘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却想到了另一个更重要、更巨大的人物——毛泽东!当他脑海中,闪烁出这个思维火花,注视了这个思维重点,确定了将毛泽东作为此剧的主要人物之时,他的这个戏其实就已经成功啦!而恰恰是因为这个“以毛立戏”的写作理路,他所要写所要来塑造的陈树湘这个人物也就自然地站起来了,也就呼应着毛的光辉而自然地闪闪发光啦!
因为这个写作思路,合乎了以下三点:
1生活真实。陈树湘随着父亲来到长沙城里,经常在清水塘这一带挑水卖菜,因而结识了住在清水塘的毛泽东和杨开慧,从而走上革命道路。将陈和毛连接起来写,这顺理成章啊!恰恰,盛和煜就看到了这一点,他看重这一点!可许多人却熟视无睹而忽略了或者遗忘啦,或者在写的时候轻描淡写啦。或者仅仅把毛作为一种工作关系一个领导,仅仅作为一个背景来写,把一个宝贝给疏忽啦!盛和煜却非常聪明明智地把这段生活给抓住,特别是,抓得很准,特别是,他是有意地给放大啦!
2人类神话。不管人们如何议论或者非难,神话就是神话。人类依然存在着神话,人类相信和崇敬这种神话。这就是英雄神话。在莎士比亚剧作中,在古希腊戏剧中,在中国的说唐说岳中,在中国戏曲中,在水浒戏三国戏中,在藏族的格萨尔王中,在各少数民族英雄故事中,那一个个巨人故事,一桩桩英豪奇迹,都是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趣话!而随着这些年来,文艺作品对毛泽东的不断表现,“说毛”“演毛”“毛题材”,说明毛泽东不仅是一口巨大的政治深井、文化深井,而且是一口巨大的戏剧深井!毛是一艘巨大的戏剧之舟!把陈树湘放到这艘船上,陈树湘就活了,就神啦!把毛放到这《忠诚之路》中,这个戏就进入了人类艺术的高层次!
3文化兄弟。大方向是对头的。但如果以为只要大方向对头,以为只要写上毛泽东其名,这戏就成功了,那也太轻淡了。为什么有许多这样找这样写的人却没有成功呢?知道作一盆精品菜肴要放些什么料,然而在具体烹饪时候,还要有一种微妙的甚至神秘的把握,这就是:把握味道!写陈树湘和毛泽东,可以写成战士对领袖对党的忠诚,这样写要得,但却还是一种大众化思维——我自己在人生中,在少年时,曾经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我的哥哥是武汉大学的学生。他放假回来,同他一样在外地读书的一些大学青年也回来,常常到我家来玩,这就是一群大哥哥。我是小弟。他们待我很好很关心。常常指导我。我和他们是:兄弟。后来我走向社会,我遇到许多的大哥哥。这种大哥哥有两类:一类是非读书之人,一类是读书之人。实事求是说句话:真正不好打交道的,就是那种非读书人,太厉害,太复杂!甚至苛刻。而感到舒服感到温暖的,是那种读书人大哥!这就是文化兄弟啊!文化兄弟和其他江湖兄弟是不同的。毛泽东就是这样的文化大哥啊!有普济众生的胸怀,常常有一种培养接班人的潜意识,总想到自己是一个教师,不仅是给小弟以物质的关怀,主要的却是文化关怀,常常来送一本什么书,时不时地就要来传几句道,这就是文化兄弟。毛泽东就是这样的人!就想到两个人,一个人姓许,是个浙江青年,他父亲要他在一个铺子当学徒,他不搞,他跑出来,跑到湖南,在一条铁路上徒步走着,毛泽东也走着,就碰上了许。就把许带到了一师范,就照顾着许的吃和住,就给书给许看,就让许在长沙留下来……后来许回到浙江,坚决地重新读书,进了浙江师范,后来在浙江教书,后来给毛写信,后来有地下人员巧妙地掩护他……解放后他到北京看望毛主席!——这就是文化兄弟!后来毛在江西的寻乌,又结识了一个小弟古柏,恰恰又是一对文化兄弟!
在毛泽东身上有多层特色。写毛泽东要去发现人家还没有写过的毛泽东特色。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文艺作品中看到谁把这个特色给写出来!恰恰是盛和煜的《忠诚之路》,把毛泽东对于陈树湘的这种文化兄弟特色给写出来了!他在写红色题材时,已经写出来了一种人类共感,这就是高人,高作!
二悔婚:进入模式就是戏
没有旦,不好看。还是要有点儿爱情戏。
在历史材料中,有的说陈是没有妻的。有的说还是有,也姓陈,但就是一个普通农妇。
盛和煜是这样来进行艺术创造:在秋收暴动前夕,翠妹子来找陈树湘。二人是娃娃亲。翠妹子问他:什么时候成亲?陈说,五年后革命成功之时。妹子流泪走了……七年后,陈在福建长汀,带着6000闽西子弟兵红军,准备上前线。妹子找来了。陈却坚决不认这门亲事——他悔婚啦!——妹子非常痛苦!
然后妹子马上就知道了,陈是要去作战,这肯定是一个“死”字!陈是不愿意连累自己,所以就违心悔婚!
妹子就穿着红衣举着酒碗,含着泪喊道“大男人,我的人”,而生祭着自己亲人!——观看演出时,这场面十分感人!
从编剧技巧角度来思考,笔者就想到:是的,从戏剧需要有色彩来说,是需要写爱情的。但是,如何写呢?如何设计?这个戏是写陈树湘之死。把他写成自己已经知道这个死,写他:英勇赴死!就用妹子的爱情来衬托这个死!这个爱情之笔,就对准了烘托了主题。但这里还运用了一个重要方法和技巧:当年,粉碎了四人帮,许多文人就来写小说,来为1976年的四五事件来鸣冤。笔者也写了一篇,内容就是:一个青年英俊,他是单位的团支部书记。他突然和恋爱对象吵架,不断吵,最后就和对象彻底闹崩。于是大家就说,这家伙是个陈世美,他已经和省里一个领导的女儿谈好啦!……于是就在大家的鄙夷的眼光中,他离开了单位,他去到了——北京!他在天安门前贴出来打倒四人帮的标语!——他被捕了!原来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对象,而忍痛悔婚!
这其实是一种模式。这种模式,是从民国小说而来的。
而民国小说,又是从古代小说和古代戏剧而来的。
这就是模式。千万不要轻视“模式”两个字。这是好事,巧事。大师都是熟悉和重视这种经典模式的。托尔斯泰的《复活》,那法官来审判妓女罪犯,发现这女子当年就是被自己糟蹋了身子,因而就开始堕落,于是法官就良心发现——我们中国的京剧《玉堂春》,王金龙不就是那俄国法官,玉堂春不就是那俄国女子吗?这就是模式!
于是,就听得有青年朋友说,这容易啊,看到那模式,把那模式拿来,用到这个剧本上来,这蛮容易啊!
是的,看到之后就容易了,找到这个规律就容易了。可是在刚刚思索之时,在还没有找到这个规律,更没有找到这个具体模式的时候,你还是两眼一片模糊,那时候,你如何找,找什么,在那个时候,是多么不容易啊!
盛和煜竟然熟练地运用着这个规律,竟然是那么恰如其分地找到了具体的情节模式,这是功力,这是学养,这是高手,这也就是天分!
我把盛和煜这个方法点出来,我是要来说明什么呢?
1模式规律。
何谓艺术?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味是内容。但这内容一定要通过“形式”而表达出来。甚至一段空空光光的纯形式,也是艺术:例如一个京剧演员在台上一段走边,一套身段,一段闪展腾挪,什么内容也没有,但,这就是艺术!
而戏剧剧本,是“结构的艺术”!
那么,如何才能形成“结构”呢?
那就一定要进入“模式”!
模式,就是戏剧剧本的形式!
人类戏剧搞了几千年。在不断对结构进行探索时候,先人们可能尝试了许许多多种方法和模式,最后经过不断地舞台演出和剧场受众检验,发现出那么二十几种三十来种模式是有效的,于是就形成了经典模式。
诀窍就是:进入模式就有戏!
而我们许多青年作者的不成熟稿件,往往是一盘散漫,感到还没有进入戏,他们自己也不明底里,其原因,就是由于还没有找到更没有进入模式。
“夫心术者,用之者半!”只要你想到用计,你的计谋就成功了一半!
只要你有模式意识,只要你想到:这搞戏一定要来用模式,你就踏入了成功之道!
笔者熟读盛和煜多种剧本,看到:他有强烈的模式意识,“盛和煜一戏一个招!”这“招”是什么?就是模式。甚至,他还自创模式!——他对古往今来之模式很熟悉,很有把握!了了如胸!
所以我说:读盛和煜剧本看盛和煜戏,就是青年们进入艺术轨道的最好的艺术学习办法。
2巧妙运用。
模式是已经存在的。甚至是固定的。拿来时,要用得巧,要自然。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字:准!那么多的模式摆在那里,有的人却拿错了,七弯八拐,弄巧成拙,搞错啦!错在哪里呢?没有对准主题!你看盛和煜,他拿来“悔婚”模式,他对准的是:死!为革命而死!自己要去死,却绝不连累心上人!——这就恰如其分,大大感人!
三借鉴:想起了《拯救大兵瑞恩》
也应当实事求是说,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一些战争片,有许多地方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例如他们的《拯救大兵瑞恩》,在战争片里第一次提出来一个人道情节:某某家里,三个儿子,有两个已经在战场上牺牲了。于是,出于人道考虑,为了给这个家庭留下一个根,就要让这个家的老三从部队回到家里去。可是老三已经上了战场。于是就派出一支小分队,他们就来到战场上,他们就一边打仗,一边寻找,就是为的找到那个老三。他们的流血牺牲,就是为的老三不牺牲,而让其平安回到美国本土去——这个《忠诚之路》,也有一个小战士马七七。事情是这样:长汀县有个村民马刘氏,共有七子,全部参加了红军,有六个已经牺牲。于是苏维埃县政府就来信,要把这唯一的马家根苗马七七给送回家去。马七七不肯走,就哭着被两战士押走。在血战湘江之时,这马七七却又出现了:原来是他的母亲想通了,坚持着把他又送上战场。可是陈树湘却把那面34师的战旗拿下来包好,要他们突围出去,要做到“人在旗在”!于是马七七等人就领着任务捧着战旗而与师长告别——这个情节设置得好,几次的一翻又一翻,翻得好!马七七这个人物写得好,篇幅不多,却印象极深!
四“三合一”:写作时的“蜻蜓点水式”
以上三点,其实就是三个大故事。按照传统的一人一事的起承转合的写作方法,这每一个故事,都是可以搞成一个单独的戏。毛泽东和陈树湘可以搞一个戏;翠妹子和陈树湘,开始恋爱,后来出现假矛盾而假悔婚,到真相大白,翠妹子来送夫赴死,这就是一个完整的戏;而这搭救马家独根苗马七七的这一事件,完全可以是一个中国版的大兵瑞恩——但盛和煜没有这样搞。因为他知道,如今是:现代!是快节奏,是需要多信息大信息的时代!所以,在一个戏中,要有三个戏的含量!
那不会把时间拖得很长很长吗?盛和煜又有办法:“蜻蜓点水式”,点到为止,本来三分钟的戏,他只搞一分钟,甚至五分钟只搞一分钟。例如,毛泽东和陈树湘,他们之间的深深情谊,就依靠一个细节表现:在古田会议前夜,陈树湘给毛泽东下一碗寿面,于是就回忆起当年在清水塘,就回忆起杨开慧大姐——就这么简单而精准地点一下;又例如,翠妹子的戏,只是开场搞暴动时候,来点一下;七年之后又点一下;用一碗酒来送夫时又点一下。马七七的戏,也是这么点一下。盛和煜这方法,也就是中国艺术里头的古典的写意的方法!
文/曾少祥
湖南省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