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手机上观看湘剧《忠诚之路》的。

我是第一次用远程直播的方式观看整台大型剧目，而盛和煜、张曼君与湖南省湘剧院却是第三度深度全面的合作。

无疑，《忠诚之路》的首演是成功的，现场的反响也应该更加热烈。

我想用我的方式对这部剧作的事件、时空、舞台呈现及其他方面谈谈我的观感；实际上前三个方面分别是对盛和煜的剧作、张曼君的导演、省湘剧院的演出的评论，后一点是我对新作的创作方向谈谈个人的看法。

一、

剧本无疑是非常不错的。

初次听说盛和煜要为省湘剧院创作陈树湘题材的剧本时，没有质疑，也没有特别的期待。盛和煜我了解，但我更了解陈树湘这个题材剧本创作的难度。

陈树湘烈士留存于史的感人事迹主要是“断肠拒俘”，这要构成一个戏剧场面非常不易；而要构成一部红色大剧更是难上加难。因为戏剧是需要一个“中心事件”的。

“事件”是指事物、事故、以及不平常的大事；对于戏剧而言，这个“事件”能够构成一个有一定长度的、起承转合的故事。

很显然，“断肠拒俘”还不能构成一个大型剧目所需要的戏剧事件！

怎么办？——盛和煜有办法。

他采用的是“双线并行、交叉推进”的办法来处理整部大戏的中心事件：一条是主人公陈树湘成长的动作线，一条是他所经历的大革命本身的行动线。

前一条人物的动作线，构成了陈树湘之成为“断肠拒俘”英雄的成材之路；后一条历史的演进线，是在推动所有人物、所有行动的背景和动力。

两条线，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

在陈树湘成材之路上，盛和煜依据极为稀缺的素材，构造了陈树湘与毛泽东、杨开慧的“认师”“护师”故事，与故乡恋人翠妹子两次“婉拒婚约”的故事，再加上“断肠拒俘”的故事，即构成了陈树湘这个人物动作线上的三个亮点，然后，再加上他在革命历史冲突线上的星星点点和所思所为，便成功地完成一个英雄形象的塑造。

陈树湘的成长是在一定的时代背景、具体地点和动态过程中完成的；而这个革命的过程就有取之不尽的戏剧素材。但这个过程是广为人知的，盛和煜的聪明之处就是：在这个广为人知过程中他采用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材料，如“三湾改编”中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余洒度的故事，“大柏地反击”毛泽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持枪的故事，等等。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真实历史事件，既为戏剧增添了观赏性，也为陈树湘的成长提供了生动的佐证。

两条线的交叉和相互作用，构成了以陈树湘，以及革命领袖、红军将士的忠诚之路。

戏剧事件完整而弘阔，故事真实而感人，戏剧文学为湘剧《忠诚之路》的成功铺垫下了一块坚实的奠基石。

这是编剧盛和煜的贡献。

二、

剧作家在创作剧本时，胸中常有一个时空交织的舞台；但他落实在纸上的，却是一个只有长度的、平面一维的呈现。因此导演所做的工作，不是去修改剧本以符合自己的想象，而是要对剧作家的平面文学，做一次符合作家创作意图的时空复原。

一句话，高明的导演就是对平面的戏剧文学，进行一次时间与空间的多维再现。

张曼君就是这样一位高明的导演。——或者是，张曼君与盛和煜共同完成了一次动态的、立体的舞台剧本的创作。

我与张曼君未曾有过交往，但一直关注着她自采茶戏《山歌情》以来所导排的剧目，特别是她与盛和煜合作的剧目。

受话剧理论的影响，如今很多戏曲导演仍然讲究戏剧人物在舞台上“做什么、为什么、怎么做”的动作三要素。他们要求剧作家对剧本的冲突、人物的动作做一些详细的“合理”的描述，或者干脆自己动手增加台词动作，并把它强塞给观众。

观众并不需要这样，当代戏剧更不需要这样。

张曼君也不是这样。

盛和煜的剧作在事件和场景的描述中，往往有大幅度跳跃，这与张曼君导演的时空处理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处理，既来自传统戏曲艺术与观众的默契，也来自导演对现代舞台艺术的理解。在湘剧《忠诚之路》中，张曼君一如既往。

《忠诚之路》剧本所描述的空间是广阔的、时间是漫长的。怎样在有限的时空内对这一剧本进行有效的艺术化处理，并让观众接受，张曼君自有特技。

在广袤的宇宙中，时空并不存在，但通过物体的运动人类可以感知。戏剧的时空也是一样，除了剧本的台词与歌唱有交代外，导演还通过舞台的调度和戏剧动作的节奏，来实现舞台时空的转换。张曼君处理戏剧的空间，大胆而又自由，她能够轻而易举地驾驭一两百平米的舞台演空间，利用布景、灯光、音响的变化拓展出广阔、复杂多变物理空间。

《忠诚之路》的一路之上，战斗场景特别的多，“马日事变”中的城市战场，“大柏地反击”中的山区战场，“血战湘江”中的江畔战场，导演都是通过不同的舞台美术的变换，和不同的舞台调度来显示出不同战场的差异。在某些场景，如毛泽东与杨开慧的对手戏中，导演通过灯光处理，同样拓宽了表演的空间。导演是舞台的主人，这种来自传统戏曲的写意化处理，在现代声、光、电技术的协助之下，很轻易地体现出现代戏剧审美的快节奏，也符合题材本身起伏跌宕的剧情、急剧变化的情感。

戏剧人物的“忠诚之路”既是一条有形的长征（空间）之路，又是一条无形的人生（时间）之路；空间与时间的立体展现，使戏剧既充满着无穷的张力，又展现出无限的魅力！

说到舞台调度，我们不得不佩服张曼君对群众场面的处理。

传统戏曲是“角”的艺术，群众只是“龙套”，因此也引申出“无傀儡不成班子”的俗话。但在湘剧《忠诚之路》中，每一个群众演员都是“角”。这种“角”的塑造，是通过在具体的事件中，每个演员进入事件的规定情境，各自做出各自的反应来实现的。这种反应不是随意的、零乱的，而是通过导演精心设计的场面调度来实现的。在这一个个场面中，无论调度怎样大开大合，群众的表演都是在一个统一的音乐节奏中完成。同步的节奏使不同的反应融为一体，显示出艺术的和谐。

这一点，源自民族大型歌舞的传统；也与当代音乐剧群众场面的处理不谋而合。

也许，这种群众场面的处理，将促进传统戏曲以适应时代审美，也促使传统戏曲“移步又换型”，向当代民族音乐剧的方向进发。

张曼君的导演艺术，有很多东西可以学习，可以借鉴。

三、

湘剧《忠诚之路》的整体呈现，也是比较完美的。

有了好的剧本，有了好的导演，更需要有一个能够体现和完成编导创作意图的团队。

湖南省湘剧院就是这样的团队。并且，省湘剧院与编、导不是首次合作——从《李贞回乡》到《月亮粑粑》，他们已经相互了解，每次都是成功的合作。

湖南省湘剧院是一个富有创作激情的团队。这个团队一旦进入新剧目的创作，就进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

艺术创作心理学认为，古往今来的工匠，大凡愈是追求工艺的精巧微妙，愈是执着于思维的专注与缜密；而艺术家则不然，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对于优秀的演员，当他们拿到剧本，便开始放飞心灵的翅膀，挣脱凡尘的羁绊，捉摸起自己的角色。渐渐地，演员融入角色，人物的灵魂进入自己的体魄，开始与自己一起神游八荒……。湘剧《忠诚之路》的二度创作正是这样。

——当剧目进入合排阶段，在导演的提示下，演员以角色的身份进入剧情而获得灵感，从而魂魄合体，使表演进入了创作的最佳状态。

在排演阶段，导演与演员进入亢奋状态，排练的效率提高了数倍；在演出阶段，演员进入亢奋的状态，将艺术真正传递到观众。所谓“演戏的疯子，看戏的傻子”，正是描述的这种状态。

我们从湘剧院演员的微信朋友圈中流散出来的排练小视频，常常看到了这种状态；在湘剧《忠诚之路》的首场演出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状态。

在《忠诚之路》的排演中，我们看到了每一部门、每一创作者主动的创造。在网络平台上，我们看到扮演陈树湘的李希恩、扮演毛泽东的邵展凡、扮演杨开慧的曹威治、扮演翠妹子的聂荔，都对自己的表演作了简单的介绍。这些片言只语，都显示出每个优秀的演员，都是在机会来临之际，努力地提升自己，增加自己的积累，升华自己的境界，完成着一次艺术创造的飞跃。

在一些基层的剧团中，我常听到一些议论某些“喜欢骂人的导演”，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排除某些导演自身的修养不够外，更多的是参加排练的演员缺少一种主动的创造。

戏剧不比绘画、雕塑、歌唱、演奏等个体性艺术，它是一种群体性的艺术，它集体创作的成果是剧目。戏剧的集体呈现，能够培育出一种团队的艺术风格。

湖南省花鼓戏剧院，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成为演出现代戏的样板团，形成了一种“省花路子”的喜剧风格。

湖南省湘剧院近些年来的创作中，也逐渐形成了一种适合于湘剧高腔、能够表现激情岁月、符合当代审美的、韵调铿锵/词情悲壮的悲剧风格。这种悲剧之美，不是悲悲戚戚之哀伤，而是《美学》中强调的崇高之美。这种悲剧之壮美，唤起了人们对正义、崇高、良善的心理认同，激发出人们对审美价值和人生价值的深沉思考。

《忠诚之路》使湖南省湘剧院又上了一个新台阶。省湘应正趁着这良好的势头，走在湖南戏剧阵线的前列，为湖南戏剧在全国争得荣誉与地位作出自己的贡献。

我更期盼湖南省湘剧院的艺术探索，在《李贞回乡》《月亮粑粑》《忠诚之路》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去引领中国戏剧赢得未来。

四、

数年前，我曾参加了文化部国家艺术基金组织的一次对湘剧《月亮粑粑》修改演出的验收讨论会。来自全国各地的戏曲专家，对《月亮粑粑》作了真诚而又坦率的批评。我是最后一个发言，我对那些异口同声的意见，表示不予认同。我说：我注意到在座的各位都是戏曲专家，如果来评审的不是你们，而是一些研究音乐剧的专家，他们的意见肯定是截然相反：你们认为的长处可能是他们认为的缺点，而你们指出的问题也可能是他们认为的长处。因为，大家忽视了湘剧《月亮粑粑》的艺术探索。

湘剧《忠诚之路》依然延续着《月亮粑粑》的探索。创作者们努力地让湘剧适应新的时代，让湘剧在未来的艺术天地间，仍然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曾多次发文呼吁，在通过影像记录、活态传承，保护好传统戏曲艺术遗产精华的同时，中国的传统戏曲，应该朝着民族音乐剧的方向挺进。

看看近年来全国各种大型的艺术节活动，拔得头筹的并不是创新的戏曲剧目，而是像《朱鹮》《永不消逝的电波》《沙湾往事》等充满着当代艺术元素的舞剧剧目；而《印象·刘三姐》《天门狐仙》《大宋·东京梦华》等大量实景演出的歌舞剧，更是舞台戏剧向音乐剧方向演进所取得的硕果。

戏曲改革之难，难在哪里？窃以为，在音乐，音乐的要害在声腔。，随着时代的变迁，戏曲的音乐在不断的融合、演变、发展。戏曲音乐（包括湘剧音乐在内）的改革：它的重点不在剧种，而在声腔。当然，这是一个涉及戏曲理论深层次认识的大问题，这篇小文不可能说清楚；因涉及湘剧的未来，点到为止。

戏剧声腔，是千百年来（时）一方土地（空）世代人民情感的结晶，喜怒哀乐无所不包，它是新艺术创作永远的源泉。唯有深切地把握它、深刻地认识它、深情地运用它，才能有杰出的成果。

在未来艺术的创造中，湘剧工作者更应该走一条新的“真诚之路”。

文/孙文辉

湖南省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