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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湘潭市花鼓戏保护中心)、湘潭市艺术剧院有限责任公司、湘潭市艺术创作研究所创作演出的大型现代花鼓戏《战地黄花》,“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刘勰:《文心雕龙·定势》),“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唐·李义府:《堂堂词》),遂成满篇戏曲味;毛泽建的优美形象,犹如遍地开放的野菊花朵,容颜秀丽,身姿健美,蕊溢馨香,在百花凋落、万类寂寥的风霜中傲然挺立,精心装点世界,以其高尚品性,陶冶仁人志士,净化人们心灵,典范革命群伦,碑铭红色史册。
“因情立体,即体成势”,是指创作者注意根据思想感情去确定作品的体裁,并随体裁自身的特点和要求去形成体裁的品性、气势、风格,即“DNA标志。情、体、势三者之中,情是根本,体是中心,势是方向和标志,要求创作者“兼解以俱通”,不能“失体成怪”。范文澜先生在注释此条时说:“文各有体,即体成势,章表奏议,不得杂以嘲弄,符册檄移,不得空谈风月,即所谓势也。”这种解释,抓住了主旨。虽系文章做法,戏曲艺术应该通用。因此,可以这么认为:《战地黄花》是戏曲艺术作品,中心就是戏曲体裁,以戏曲“体”为中心,发抒“情”这个根本,向着展示戏曲的品性、风格、“DNA”标志的方向而努力。亦即通常所说的“围绕戏曲艺术本体”而创作。
《战地黄花》的创作者们认真地守护着、实践着这个创作原则。
他们是通过“挪辗极微”“计白当黑”“曲白相生”三个创作方法去实现的。
一、“挪辗极微”。
“挪辗”就是搓挪辗开。即围绕着一定的创作意图,创作者对客观事物尽其物相,穷其事理,努力挖掘出能表达创作意图的题材或情节来,然后寸寸节节写之,集中全力写好作品的每一部分,直到通篇光彩夺目为止。“极微”,研求几微。梵文的意译,指色的最小单位,为色不可再分的元素。《俱舍论》十二:“分析诸色至一极微,故一极微为色极少。”五代僧人齐己《山中春怀》诗有句云:“心魂役役不曾归,万象相牵向极微。”陈豫叔说:“所贵于挪辗者,挪辗则气平,气平则心细,心细则眼到。夫人而气平、心细、眼到,则虽一黍之大,必能分本分末;一咳之响,必能辨声辨音。人之所不睹,彼则瞻瞩之;人之所不存,彼则盘旋之;人之所不悉,彼则入而抉剔,出而敷布之。一刻之景,至彼而可以如年;一尘之空,至彼而可以立国。展一声而验凉风之所以西至,玄云之所以北来;落一子而审直道之所以得一,横道之所以失九。如斯人,则真可谓无有师传,都由心悟者也。”(金圣叹:《批点<西厢记>》《前候》折总批)这些话,用在戏曲艺术创作上,阐述的是戏曲创作者创作的心理认识,从量的积累达到形成灵感的质变,搜求戏曲创作的素材和提炼戏曲作品的关目、细节。
戏曲艺术创作者动手创作之前,必须“气平心细眼到”。“气平”,就是全神贯注;“心细”,就是用心洞察客观事物的细微;“眼到”,就是尽其物相,穷其事理,发现可以用来创作的素材。有了这三个条件的量的积累,“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金圣叹:《批点<西厢记>》《酬韵》折总批。)若不然,“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搁笔耳”(金圣叹:《批点<水浒传>序一》。素材存在于生活之中,只怕你不深入生活,不注意观察事物之“极微”,不下死功夫去寻求。总的是要长期观察、摸索、寻求,在经过一番“惨淡经营”、“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般的磨炼和思维之后,这时,“风云忽通”,“鬼神来助”,剧本的“一字一句一节”,便“从一黍米中剥出来”了(金圣叹:《批点<西厢记>》《酬韵》折总批)。这种近似于《老子》的“有生于无,无为有之用”的辩证观用于戏曲作品创作,也是十分恰当的。李渔说:“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因为“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戒荒唐》。
《战地黄花》一剧的创作者们成功地实践了“挪辗极微”的创作方法。本来,毛泽建的革命一生相当短暂(牺牲时24岁),时移世易又复百年,她的英雄事迹见于文字记载的简短而粗略,她的传说轶闻流布于民间的也多为“常事常情”,要将她的革命业绩和英勇史迹敷衍成戏,在花鼓戏曲舞台上树立起她的英雄形象,就必须深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的艺术创作哲理,下决心在“研求几微”上有所悟所得,坚持认识到奇奇怪怪有时倒生于平平常常之中,平平常常之中有时却蕴藏着奇奇妙妙;普通的一山一水与洞天福地同样奇妙新颖。“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在洞天福地而后有”,“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无不奇奇妙妙,又秀、又皱、又透、又瘦,不必定于洞天福地而始有奇妙”,因而,“当其无,有文之用”(金圣叹:《批点<西厢记>》《请宴》折总批)。
《战地黄花》剧的创作者们精选出毛泽建短短一生中5个革命片段,以她“刺破青天锷未残”的革命斗志、“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无畏精神、“一家三口献身大中华,我们就是最美的家”的壮烈情怀、“让神州大地开满山菊花”的美好夙愿,作为全剧根本和主旨,将“智斗坏校长”“同心播火种”“勇闯旧祠堂”“转战妙溪山”“笑看风云变”,呈现得有声有色,浓淡得宜,情意昭彰,曲折有致,实现最终的主旨“山菊永留芳”。于平凡中透出奇险,于危急中显露智慧,于刚烈中寄寓温柔,于比兴中引发思索,原因就是创作者们能洞察“极微”,于细小里出伟大,在平易中见奇巧,处平静中起波澜,挖掘提炼出既合乎事理而又奇妙新颖的戏剧性关目和细节来。
二、“计白当黑”。
“计白当黑”系书法用语,出自清人包世臣《艺舟双楫·述书上》:“是年又受法于怀宁邓石如完白,曰:‘字面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是说清代书法、篆刻大家邓石如论书法艺术美的创造法则之一,指将字里行间的虚空(白)处,当作实画(黑)一样布置安排,虽无着墨,亦为整体布局谋篇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取得虚实相生、“知白守黑”的妙用。此说也可用于戏曲艺术作品的创作中,创作者应着力追求“肆力在实处,索趣在虚处”,在“实里求虚,虚中求实”的矛盾法则中,实现实中有虚、显中有隐,有限而无限,简约而博大,平淡而精深、古拙而趣浓的审美境界。《战地黄花》的创作者们将“计白当黑”运用得炉火纯青,了无痕迹。如全剧自始至终活跃着一个高大、智慧、坚定的身影,他就是毛泽建的革命指路人,“三哥”毛泽东,但他始终未出场,却无时无处不在。不出场,却让剧中人、观众均知晓,这是“知白”,是显中有隐;不出场却无时无处不在,这是“守黑”,是实中有虚。请看,剧本起首就提示:“观众走进剧场,迎面看到的是毛泽东‘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手迹和舞台上山菊花簇拥的毛泽建塑像。”接着观众最先听到的是“画外音:1959年6月,阔别家园32年的毛泽东回到韶山后,站在母亲的坟前第一句话就是:‘娘,我回来了。但我没有把你最疼爱的菊妹子带回来!’”带给观众的是无产阶级革命领袖浓烈的母子、兄妹情趣,也是革命者深厚的战友情趣,这是典型的“计白当黑”艺术手法和美学创造法则的运用。不见伟人,而见伟人龙飞凤舞的书法,亲聆伟人亲切而沉郁的话语,先入为主地总领起全剧的情调韵味,绵柔悠长,引发观众观剧的兴趣,这是十分高明的艺术手法。
戏一开场,继续运用“计白当黑”手法:“毛泽建站在一高处向远方挥手——(对内)三哥,一路顺风!(抚摸毛润之题词的笔记本激动不已)”接着,她欣喜地唱道:“送别了润之哥心潮激荡,深切的教诲铭刻心房。他教我,挣脱枷锁求解放。他教我,永跟党走不彷徨。(亲切地)‘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留寄语,临行前嘱托语重心长。三哥啊,你三湘沃土播希望,我也要栉风沐雨百炼成钢。”唱词中毛泽东对毛泽建“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寄语题词,成为了毛泽建矢志革命、初心不改的座右铭、指路灯和定海针。以下各场还有陈芬叫毛泽建“菊妹子”(这个小名也是毛泽东为她取的),毛泽建背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画外音,1924年,毛泽建遵循三哥毛泽东的建议和组织的安排,冲破白色恐怖的重重阻力,开展工运、农运、和学生运动。”陈芬和毛泽建建立爱情关系中多次提到“三哥”讲过、说过的话等,几乎在每一个重要抉择的当口,都有毛泽东的话语。特别是最后一场《山菊永留芳》,毛泽建先后唱“三哥的教诲永远记心房!”“跟着三哥天不怕来地不怕!”并再次出现伟人“人生易老天难老,……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手迹。这不仅将“计白当黑”的艺术手法和美学原则一以贯之,而且突出无产阶级革命者初心永不改变,理想情怀原始慎终的品性,更将虚实相生的山菊花意象和隐显互彰的菊傲风霜意境首尾呼应,让全剧的主旨荡气回肠地尽情突显,实现了“即体成势”的艺术品性和方向,这才是“计白当黑”的艺术魅力所在。
三、“曲白相生”。
元杂剧剧本中的宾白与曲词联在一起,循环间用,彼此引带,宾白和曲词都具有强烈的动作性,相得益彰,便生发出自然蕴藉、引人乐观、沁人心脾的戏剧性,这就是所谓戏曲化的曲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词,而生出无穷话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李渔的这段话正说明了曲白的辩证关系。
剧本要求曲白相生。这是因为剧作家编写剧本,不是僧缀袈裟,杂七杂八拼凑,而是有自己完整的艺术构思,当唱就唱,该说就说,完全因剧情和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而定,安排曲白,相生相成。如《战地黄花》第一场,毛泽建智斗三师校长欧鸣皋,就是通过曲词与宾白,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互相呼应,从而步步深入地揭示了学生生活的贫苦和悲凉的处境及其内心的忿怨,揭露了欧鸣皋等一伙唯利自图、贪得无厌的管理者,克扣、剥夺学生的无耻嘴脸,将这一伙硕鼠驱逐出校园是多么的正义!如果把毛泽建及学生们和欧鸣皋的宾白统统抹去,“止阅填词”,是很难明晰地了解学生们的悲凉处境、忿怨和欧鸣皋的贪婪本质的。我们阅读宾白不全的元刊本《古今杂剧》,往往费解,就足以说明曲与白关系之密不可分。
曲词与宾白的多寡,孰轻孰重,固然要依照剧情需要而定,但二者必须有机结合,却是不能变易的。所以李渔说:“宾白一道,当与曲文等视。有最得意之曲文,即当有最得意之宾白。但使笔酣墨饱,其势自能相生”(《闲情偶寄·词曲部》)。
《战地黄花》剧中,曲白安排很为和谐、妥帖、巧妙,因而能做到相生相成,天然成趣:如第六场中,鲁庆轩让叛徒彭瓒去劝降毛泽建,彭、毛之间的曲白就泾渭分明,戏味十足:
彭 瓒:是!(对毛泽建)达湘姐……
毛泽建:住口!谁是你的达湘姐,(发狂)你还我的灵妹子,你还我的灵妹子!
彭 瓒:(胆怯地望了下鲁庆轩,又走近)达湘队长——
(笑着唱)彭瓒我,敬仰你,钦佩你,
彭瓒我,担忧你,同情你,
彭瓒我,奉劝你,忠告你,
彭瓒我,为了你,提醒你——
什么主义不主义,
人生不过一场戏。
今朝有酒今朝醉,
莫要死心走到底。
何不写下自首书,
回头是岸来得及。
毛泽建:(大笑)好一条可怜虫,好一只哈巴狗,无耻!
彭 瓒:达湘队长,我是一片好心呀!只要你能回心转意,莫说是骂我,就是打我,我也心甘情愿。
毛泽建:哼,骂你,脏了我的口,打你,脏了我的手。对你这样的小人,我只有一个字。
彭 瓒:啊!一个什么字?
毛泽建:(厉声地)滚!
这段曲、白,白引发唱,唱引带白,结合顺畅,引带自然,将彭瓒的叛徒嘴脸和贪生怕死、骨软品陋的卑劣心理暴露无遗,与之相映照,是毛泽建的胸有大志、意坚骨硬、睥睨屑小的高大巍然。既有鲜明的人物动作,又有强烈的戏味。
曲白相生,还能促生鲜明节奏舞蹈的生发,形成咏唱中有舞蹈,对白中有身段程式,舞蹈和程式既在戏中,产生戏剧性;戏中有舞,益增戏味。如第二场,毛泽建和陈芬遵循三哥毛泽东的建议和组织的安排,冲破白色恐怖的重重阻力,在衡州、耒阳等地开展工运、农运和学生运动,并乔装改扮成贵夫人、阔太太,带领群众在衡州街头散发传单,欢闹龙舟,传播革命,秘密集结工农,反对军阀政府,不仅与陈芬互通情愫,将革命的乐观主义和雄心壮志互填胸膺,并借工农的掩护,巧妙地躲过军阀政权的缉捕。在此中间,创作者像雕刻月亮、剪裁云锦那样,由对白、演唱引发龙舟舞、采莲舞等地花鼓舞蹈,精心组成一把把靓丽歌扇,缀成一套套轻盈舞衣,经过镂月裁云式的工夫,让这些舞蹈既是美轮美奂的歌舞,又是晶莹串珠的戏曲行动,舞在戏中,戏中有舞,成为现代戏戏曲化的必要条件。恰切地阐发了戏曲艺术的情,既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形象,又突出了花鼓戏的地方特色和音乐个性等“体势”,成功地完成了现代题材戏曲艺术剧目的创演任务。
文/邹世毅
湖南省艺术研究院